对于年轻一代的女孩们来说,“节育环”这个词也许并不熟悉。近些年来,节育环频频登上热搜,这个略显年代感的词语,再次回到了大众视野。
2020年6月,“《女人系列·节育环》在北京展出。艺术家周雯静用铜1:1比例还原了300个人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节育环,整齐地嵌在一面蓝丝绒上。展览意外在网络走红,这让许多年轻人第一次认识到节育环的存在,原来它们依然存在于妈妈那一辈女性的身体里。”
2021年底,一位网红因“吹捧”节育环被骂上了热搜,这位博主分享了她带上节育环,随后又为备孕摘掉的经历。视频一经传出,网友们炸开了锅,“竟然这个时代还有女性放这个玩意儿”“我没有听错吧?女性给女性科普节育环?不是蠢就是坏!”
节育环在上世纪80年代后的中国,是最常见的一种避孕手段。那时,女性最长使用的是惰性节育器,通常以不锈钢、塑料、硅橡胶等材料制成,但这种节育器由于失败率较高,在1993年停产。之后在惰性节育器的基础上,加上孕激素或铜,称之“活性宫内节育器”或“含铜宫内节育器”,这正是我国普遍使用的节育器械种类之一。
《中国卫生年鉴》显示,1980年至2009年,我国女性共使用宫内节育器2.86亿次。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佩戴节育环的女性有2/3在中国,80、90年代,为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几千万女性使用了节育环。
“几十年过去,她们老了,失去生育能力,子宫开始萎缩,却不知道要将节育环及时取出来。时间长了,子宫中的小物件有的会嵌入肉中,有的引发出血,成为她们年老后的心患。”
被遗忘的金属圈
2021年,51岁的张莲在女儿的陪同下来到医院,取下22年前卫生院放在她子宫内的一颗铜制宫内避孕环。
手术室里,坚硬的手术台,冰冷的器械,伴随一阵来自腹部的剧痛,医生麻利地取下了那个在她体内、仿佛“共生”的金属环,随之而来的,是腹部的疼痛蔓延全身。
“干净无粘连。”医生将取下的环给张莲的女儿看。
可那小小的、已经扭曲的金属环上分明粘着一块血红血红的组织。“也许是子宫里的一块肉吧?”女儿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开得了口。女儿将取下的节育环拿到妈妈面前,张莲摆过头去,不忍去看,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1999年,29岁的张莲生了一个女孩,做完月子后第二天,社区工作人员上门通知它赶紧去上环——“你已经不被允许怀孕了”。但同时,工作人员告诉张莲,上环是简单的、最便捷的避孕方式,上环过程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小手术,让张莲不要担心。
两天后,张莲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社区卫生院上环。同她一起的,还有十几位近期生产的妈妈们。张莲自然地和她们攀谈起来。
“你是来上环,还是结扎的?”一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性问张莲。
“结扎?我是来上环的,不是来结扎的!”,结扎一词听起来格外刺耳,张莲问那位女性:“为什么要结扎?”
“一环二扎,你应该是头胎吧,生二胎都得绝育。”
““一环二扎”,即生育一胎后使用宫内节育器,生育二胎后做绝育手术。根据计划生育政策的要求:以城市为主的城镇居民及江苏和四川两省农民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在大部分省份农村第一胎生育一个女孩的农民允许间隔四年后生育第二胎;少数民族除外。”
张莲想,我生小孩已经都遭了这么多罪了,为什么还要在肚子里放个小环折磨我?而张莲没想到的是,这一折磨,竟就折磨了一辈子。
张莲是不幸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如果绝经后及时取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取环是一个在门诊即可完成的小手术,除了痛感外,别无大碍。”但张莲已经绝经2年有余了,绝经后子宫肌肉开始萎缩,子宫腔也开始变窄,而节育环的大小没有变,所以宫肌越萎缩,环就越向宫壁嵌进,就像硬币陷进面包。夹得越紧,陷得越深。如掉落腹腔,到处游走,还有严重后果。
无法选择的选择权
可痛苦不仅只存在于取环的过程从上环开始,女性的身体就开始被动接受节育环的揉磨,包括但不限于腰酸、腹痛、流血。此外,无论是和种类的节育环,都存在使用年限,使用年限最长的节育环,最多只能在体内放置20年。而当年的妈妈们最常佩戴的铜环,使用期限为5-10年。
可据统计,中国女性平均带环时间为20.96年,最高达41年。即便没有绝经,这些超期服役的节育环,依旧会用鲜血与剧痛刷出自己的存在感。其中,节育环的移位也是个大问题,只要小小的移一点,就会引起不同脏器间的大问题。
网红妇科医生六层楼曾遇到一位病人,令人触目惊心。这位35岁的女病人时常便血,她以为是长了痔疮,但在肛肠科并未查出什么结果。医生给她拍了个片,才发现原因——她所佩戴的节育环发生了移位,穿透了子宫,扎穿了直肠。一天一次的排便,是对伤口的刺激和感染,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节育环的安全,不仅仅在乎环的品类和质量,上环时手术的操作、术后的医嘱和随访也相当重要。可扪心自问,戴环的人,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那一波最高潮中戴环的女性,有几个能真正达到这样的标准?”
袁舒是一位40多岁的妈妈,生完第一胎后,在县卫生院上了节育环。但她的体质并不适宜上环,在上环后的3个月后,节育环自主掉落了。就在袁舒打算去卫生院补上环的时间差里,袁舒和丈夫又意外怀上了一个孩子。而政策只允许一对夫妻养育一个孩子,如果超生,袁舒和丈夫将面临大额的罚款。这对于家境贫寒的袁舒来说实在无力承担,随后,她和丈夫选择流产。
即便已过去近20年,袁妈妈每每谈起这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总是泪流满面,不仅是为这个孩子感伤,也是在为自已无法选择的选择而忏悔。
现在不少的年轻朋友,尤其是00后、05后,可能认为节育环是一个旧时代的产物,应该是祖母辈、最多是大姨一辈经历的事情。可是,“被动上环”的事实可能离我们很近。
2012年12月6日,人民日报刊登一则新闻《新生儿落户,母亲需上环?鲁豫鄂赣调查 少数情况属实》。在此之前有媒体反映我国多地存在新生婴儿登记户口,母亲要先被强制要求上环节育的情况,其中设计山东、河南、湖北和江西等省。在记者的调查下,“在山东的确存在新生儿落户母亲必须采取节育措施的要求。”
而就在这篇报道发布的前一年,2011年11月,中国各地就已全面实施双独二孩政策。报道刊登后,人民日报发布评论文章痛批,我国公民自然享有户口登记的权利,在大力推进民主法治建设、深入开展依法执政的今天,这种做法让人难以接受。
被默认的女性责任
在节育环的微博超话下,每天都有不同的网民分享对节育环的观点和态度——
“我平等地憎恨每一位将避孕责任只推给女性、只会隐身的男性。”
“常见不代表正确,国内外都是女人上环作为避孕的常规手段,这只能代表女性失权。生育成本完完全全由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也无法改变。”
抛去感性的争论,除去时代的色彩,目前网友们对节育环的最大争议在于为何避孕的责任总是落在女性的身上?用一位网友的话说就是:“既然每种避孕手段都不是百分百,都存在安全隐患,那为什么就一定要让女性去做呢?”可见网友们的讨论焦点由节育环这一单独的避孕措施,转向了避孕责任的性别归属上。
不同于二战之后,女性避孕方式的“百花齐放”:宫内节育环、阴道避孕环、皮下埋植剂、女用避孕套、短期避孕药、长期避孕药乃至紧急避孕药……男性避孕方式直至今天,实用有效的也只有两种——避孕套和结扎。而结扎严格意义上来说跟属于绝育措施的范畴,而非避孕措施。
但相比于女性结扎,男性结扎更加安全和简单,恢复时间短,几乎无创面。而女性结扎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需住院、需全麻,而是即便结扎,也有宫外孕的可能。
据每日人物数据,从1998年至今,每一年的(男性)输精管结扎手术占比未超过2%;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0》显示,2019年全国输精管结扎人数是4742人,而同年进行输卵管结扎的人数是237489人,放置节育器的有3011378人。乘十上百倍的数据差足以可见网友们一边倒的观点并非空穴来风。
至于产生这样数据差的原因,在此篇文章中就不做探讨了。但可以想见的是,男性避孕方式的匮乏的原因之一,是在我们的文化里,避孕长久的被默认为女性的责任,制药公司失去了研制男性避孕措施的受众土壤。
让人欣慰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男性能够意识到——避孕不仅仅是女性的责任,而是双方的责任。一位24岁的男性在知乎分享自己做结扎手术的经历,他表示,男性结扎相比女性结扎,副作用少很多,权衡考虑之下,为了女朋友少受罪,他选择自己结扎。
有人认为这位男性的选择过于偏激,即便为了女朋友减轻痛苦,也未必要选择结扎的方式。据了解,男性结扎的复通率为50%-70%,根据年龄、体质的不同有所差异,可以说,男性结扎术有可能是一个永久节育的方式。但现实是,真的有那么多选择可以选择吗?正如上面提到的,作用于男性身体的避孕方式实在是少得可怜。
所以,观念上的进步还不足以改变现状,科学技术也要抓紧跟上。打破传统观念是必要的,但在未来,我们期待有更多的男性避孕方式出现,让愿意主动承担避孕责任的男人多几条路可以选择。
选择中的最优解
在此次的调查中,笔者发现有这样一群年轻女性,她们逆潮流而进,选择主动带上节育环,做自己身体的主人。
第一位女性小海现居爱尔兰,今年9月中旬开始,爱尔兰对17-26岁之间的所有女性都提供免费的避孕服务。“之前装节育环的话,从咨询到放置,一共得花200欧左右”,她逗趣道:“这个羊毛我一定得薅。”
但谈到国内对节育环的争议,她坦然:“我知道大家对节育环的怨气很大,大多是因为自己的妈妈被迫带过并且身体受了影响,要么是说为什么要让女性受罪,为什么不让男人去结扎,的确和结扎相比,女性无论是吃药还是上环都得承受更多的健康问题。”
“那时妈妈们上的一般是黄铜环,相关的研究也不多,但目前的节育器以及做得不错了,虽然副作用也有,但比铜环要好很多”,小海佩戴的节育环是Kyleena,是一种新型的节育器,通过释放少量的激素阻止子宫内膜变厚达到避孕的效果。
而她上环的根本原因很简单——爱自己的身体。这看似矛盾的目的和手段在她的理解中并不矛盾,而是协调的。
“作为女性,我没有办法保证被胁迫、被侵犯的噩梦不会发生我身上,退一万步说,即便佩戴避孕套和吃避孕药也有怀孕的可能。我只能确定在我期待的未来5年(节育环的有效期)自己是在独自且独立地向梦想迈进着,”小海继续说道:“我是一个单身未育的年轻女性,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活得更开心和安心去上环,我爱自己的身体,所以要自己把握我的生育权。”。
还有一位二胎妈妈也选择主动上环,本职工作是护士的她,二胎之后便一直有上环的意愿。她的想法招致身边人以及网友的不解乃至谩骂。对于网友的说法“为什么不让老公去结扎?”问题,她回复道:
“当然可以让老公去结扎,但我是没有那个耐心把希望寄托在另一半的身上,我明确自己的精力已经在二胎生活中消耗殆尽,就想做点事情避免自己跳进三胎的困境。”
对于网友不知如何抉择的困惑,她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不管那位自行提出节育、避孕,我希望你们是达成共识的并且可以相互体量。毕竟未来的生活中还是需要携手共创的,别苦了自己的队友。”
生活是携手共创的,正如避孕、节育同是双方的责任,提出让任何一方承担起责任的言论是绝对无法成立的。无论是小海、二胎妈妈,亦或是那位24岁的男性,他们所做的选择无所谓好坏,更无所谓对错,更多的是在今时今日在他们做处的环境中,所能选择的最优解罢了。
无论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只要对当事人而言是最好的,别人就不容置喙。就像小海说的那样——正如女性拥有堕胎权那样,我们也有选择安全有效的避孕权,我的身体,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